这是《自拍》第374个口述故事
如果你有故事，请私信我
吴溟苍/口述
Phyllis/撰文
祖一飞/编辑
我叫吴溟苍，如果你对这个名字陌生，也许对车保罗（@车保罗）能有点印象，最近因为参加一档综艺节目，63岁的我第一次上了内地的新闻热搜。
我的前半生，见证了香港电影最辉煌的年代，曾经和张国荣、周星驰演对手戏，在超过50多部影视作品里出镜，经历过风光无限的成名期，疯狂买车，挥霍无度。而后半生呢，我为了300港币一天的工资在街头维持治安、刷碗、扫厕所，体会过母亲去世都借不到钱下葬的人走茶凉。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我最终看清了自己。
这一辈子，我经历了太多浮浮沉沉，也看到社会上对我的经历有很多说法，其实不少是错的。这背后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想自己讲一讲。
现在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有时候在街上还是会被认出来。
1959年的秋天，我在香港出生，父亲在我4岁那年就去世了，是妈妈和奶奶拉扯我长大。我的家里人都是早年从内地来的香港。我记得奶奶是河北省石家庄人，她不会说粤语，还裹着一双小脚，平时我们就用国语交流。妈妈为了养家，接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工作，比如帮人家烧菜做饭，或者有人要寄东西去内地，她就帮别人代写汉字。妈妈工作忙，大部分时间都是奶奶在带我。
那时候，我们家住香港北角的唐楼，每栋房子的天台是互通的，前后楼都有楼梯。奶奶在家做饭的时候，我就到天台上从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闻到楼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才一路小跑着回家。别看奶奶裹着小脚，语言也不通，却一点不影响她在香港的生活。这个老人家不仅话多，朋友也多，不做饭的时候喜欢带我去公园溜达，走到哪里都能和街上的人聊起来，一聊就是大半天。当时北角地区说国语的人很多，潮州话、闽南话、上海话，能听到很多种语言。
也许是受奶奶的影响，我从小对周围充满好奇，还特别爱吃不同地方的美食，什么好吃的都想尝尝，什么好玩的都想试试。但家里可不会给那么多零用钱去挥霍。好就好在，以前的香港只要你愿意，很轻松就能找到活干。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我在回家路上看到一家面包店贴了红纸在招人，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菠萝包、叉烧包、鸡尾包，可把我馋坏了。我想又能赚钱又能免费吃面包，哪能遇到这么好的事？
那份工作也简单，每天到店帮着收半天钱就可以，在我看来不过是简单的算术游戏。就这样，我二话没说进门找店员，问是不是在招人。老板透过柜台抬了抬头，看我个子生得高，对我说好啦，那就试一试啦。简单问了问我的情况后，老板让我每天下午来帮工。连我也没想到，天大的馅饼就这么来了。
年轻时的我，高高瘦瘦，后来个头长到了一米九。
回到家，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心里还想好了如果被阻拦应该怎么应对。没想到妈妈听了没有反对，反而觉得这样比较实在，因为我从此可以拿一部分钱补贴家用了。我一听妈妈这么说，积极性更高，每天下午放学就去店里做工，一开始是在前台收银，后来老板又把我派去做帮厨。我每天都可以尝到新鲜出炉的面包，一个月还能领75港币的工钱，日子好不快活。
只是，当我沉浸在美味和工资中，对学习就不那么上心了，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到了读初中的时候，我连升学都成问题。那个暑假，我不得不开始琢磨，接下来是继续念书，还是全职当学徒工？琢磨半天，好像还是当学徒工比较实在，不上学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早晚都要找份工作，倒不如现在就去社会看看是什么样。就这样，我踏上了社会大学的冒险，这一步一直走到了今天。
或许是吃厌了面包店的菠萝包，在面包店工作两年后，我跳槽去茶楼当了伙计。在那里，我每天拿个白毛巾放在肩上，见到店里来了客人就随上去问：您喝什么茶？再拿来茶壶和茶杯给客人倒上，恭敬地说一句您慢慢喝。
伙计干了一段时间，我又转去厨房帮师傅做点心。虽然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得到茶楼准备食材，起得很早，但这是我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候。茶楼的师傅手艺很好，食材到了他们手上，很快就能变出各种美味的茶点。每次热腾腾的虾饺、烧卖刚出炉，师傅就会喊我去试试味道。我边吃边咂巴嘴，告诉师傅好像甜了一点、好像咸了一点。我实在想不出到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直到后来，我喜欢上了电影。
我做工的茶楼离当年大名鼎鼎的皇都戏院不远，一有空我就跑到那里看电影。看电影要花钱买票，这在当时可比吃饭贵多了。有次看完电影，我遇到戏院的一位上司在招工，有没有兴趣做带位啊？我不懂什么叫带位，人家一解释我才明白，原来带位就是帮观众撕了票以后带他们去自己的座位。
我年轻时与一些演员明星的合影。
【如果你也想讲述自己的故事，请发私信告诉自拍】
我一想这工作简单呐，比做点心、卖东西简单多了。加上我家离皇都戏院更近，肚子饿了走5分钟就可以回家吃饭，连车钱都省了。好了，那我干脆不做吃的了，就去隔壁做带位。换工之后，我每天出门前必须把头发弄一弄，要是不弄，人就像两个手指头插进了220伏电，所有毛都翘起来，那可不行。我觉得自己代表着戏院的形象，对头发、衣服，每个细节都要有要求。
那是1971年前后，李小龙电影的热潮在香港兴起，从他的第一部片，到第二部、第三部，每一部我都看了无数遍，人都快变成李小龙了。每当观众在剧院外面排队哄抢、炒黄牛，伸着脖子想一睹大屏幕上李小龙的风采，我就很得意。因为只要我愿意，从早到晚我一天能看5遍李小龙。
戏院每天上午12点半开始放映，等影片正式开始后，我要么找个地方睡觉，要么就找个空位看电影，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看着李小龙在银幕上一个打十个、二十个、三十个，都倒不下去，我想这个人可真厉害。和身边许多年轻人一样，我们都想在发型和造型上接近李小龙。有的人喜欢去裁缝店做一套和李小龙类似的服装，我上班要穿制服，没机会这样，就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刘海一截，鬓角一截，后发尾一截，捣鼓成像李小龙那样的短长发。
皇都戏院虽然工资只有几百块，不过看电影就不用花钱啦，每天有电影看、有东西吃、有钱拿，日子过得绝对快乐。只是李小龙的戏再好，看多了也会倦。于是在18岁那年，我换工作去了铜锣湾的利舞台，那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利舞台作为香港无线电视台下属单位，称得上是巨星的摇篮，在香港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除了电影放映，还以流行音乐的现场演出为主，是很多明星演艺事业的起点。从日本歌舞团到电视台演员，各种各样的人都来表演，每天晚上歌舞升平、星光熠熠。当电视荧幕上的人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对比是真的很大，还是现场更精彩一点，爆炸率也大一点，我会比较喜欢舞台上的东西多一点。
因为所处行业的关系，我的打扮越来越时髦。
那时候见了太多艺人，从邓丽君、徐小凤这样的老歌星到梅艳芳这样的新演员，我都见过。在众多演员里，我尤其对一位叫邓英敏的头牌司仪印象深刻，有一次看到他在舞台上用英文和外国人对答如流、自在从容，让我特别羡慕。
工作中一次机缘巧合的经历，我因为帮顾客追贼得到公司奖励，负责人陈淑芬女士（张国荣经纪人）问我有什么要求。那时候我们都叫她陈大姐，我想了想，说陈大姐，撕票没有前途，我想学舞台相关。陈大姐就帮我安排去了后台，当灯光音响及工程技术员，为了感激她给的机会，我工作起来更卖力。
当年的利舞台由一位法国工程师设计，舞台可做360度旋转，还能自动转换布景，是香港唯一拥有这个设备的剧院，可以说十分超前。这里还经常有外国明星，带着自己的幕后团队来做技术执行。耳濡目染下，我处理音响、灯光和舞台的经验不断提高。
需要学习和应对的事情多，工作也更加忙碌，我在这个过程学习得很快乐，就像一个充分吸收水分的海绵，学到了很多东西。慢慢地，我成为了专业的舞台监理，负责大大小小的幕后事宜。在舞台观察演员们表演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种子悄悄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可以走这个路线？
1976年7月11日，香港发生了一件轰动全社会的大事。那一年正是环球小姐第二十五年银禧纪念，是当时世界最具规模的一次选秀，主办地正好在香港。这时我已经是很专业的舞台监理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当天上午的比赛，通过电视卫星直播到全世界5亿观众的面前。我作为处理舞台灯光的人，手一抬一举之间，整个世界都在变化，但凡手指头动错，那可要出大事。
以前我还和演员麦德罗演过舞台剧，第二排左数第一个是我。
那几年我工作十分卖力，但我注意到周围的同事都慢慢加工资了，就我没什么变化，这让我很生气。我去找上司理论，为什么我到今天工资还是一块钱没涨？，上司只说了几个字：你会讲英文么？这下把我问住了，上司接着说，不会你还说什么，干活啦。
就是这句话把我刺激到，决定第二天就要学英语，还去商科学校报了培训班。从字母、初级对话，到中级对话、高级对话一点点学。那时候利舞台晚上11点45还有一场电影放映，播的全是外国老片，我下了班浑身累到不行，但还是会抓住这个听英语学英语的机会。总之就是学了以后看，看了以后说，慢慢琢磨，语言经验就到了脑袋里。
后来，我还时不时去迪斯科找老外聊天，最开始不敢跟他们说太多，觉得自己英语不灵光，人家噼里啪啦地说，我就傻乎乎的样子，额……嗯……啊……哦。后来渐渐胆子大一点了，能跟别人对话。说多了越来越擅长，后来已经能和外国人吵架了，越吵英文越厉害。
我在利舞台干了七年幕后，灯光、音响、舞台管理……学了很多东西。后来香港新开一家香港艺术中心，在香港演艺学院对面，对幕后专业人才的需求非常大，我就在那个时候去了一家名叫华星的娱乐公司。
华星公司是香港无线电视台的下属单位，1980年，我作为专业人员被借调到无线电视台。也是这一年，有天我听到道上的消息说，徐克在为他的新电影《第一类型危险》找演员，我心想反正自己在舞台上的经验那么多，不如去试一试，就算失败也没亏本咯。
这是在丽的电视台时期的照片，后排左二是张国荣，左三是我。
到了那边先是化妆穿服装拍造型照，然后就有选角导演来聊天，大概聊了十分钟不到，我就结束面试回去了。没想到后来真的收到消息，让我准备一下参加拍摄。入选以后我发现，原来我不止是做后台那么简单，好像还可以做个演员玩玩。直到现在我对每件事情的态度都是自我挑战，赢了，是我幸运；输了，也应该的，是我经验不够，再努力咯。
让我没想到的是，电影拍摄的时间竟然有那么长。为了参与电影拍摄，我前前后后请了一个半月的假，把自己的本职工作给耽误了。领导对我很有意见，你这么喜欢拍戏的话，倒不如辞职入行好了。
当时我在艺术中心的工资是1070港币一个月，在舞台这一行来讲已经算很不错了，但我当演员两天的收入就已经超过做舞台一个月的工资，演的还不是什么大明星，只不过是一帮人去做一点傻事，然后就被外国人打死的那种小角色。我心想，这行也太简单了，轻轻松松拿这么多钱，好像傻子也行？那时候香港演艺圈的价格真是不简单，谁听了都要立刻发梦。
但其实，直到应聘角色前，我都根本不了解这些，拿到工资才感觉自己发现了财宝，真的很开心。剧组工资一结，我立刻给自己买了辆摩托车。开着摩托回到公司，听领导那么一说，那我就辞职全职做演员好了。当时的演员很喜欢用艺名，有朋友建议我也改一个，提供的几个选择里有车保罗。我想自己的英文名是保罗，而且我又喜欢车，就用这个吧，结果一用就用到了现在。
我在电影《富贵开心鬼》 中演配角，当时戏份很少。
那时候刚刚进入这一行，根本没有人认识我，也不可能那么命好，拍完一部接着一部。空闲没活干的时候，我就开着摩托车去放通告的地方喝杯咖啡，跟剧组的人聊聊天，诶，有没有需要人手啊？。人家看我个子高，喜欢喊我去做幕后打灯，在群演人手不够的时候让我替一替，高佬，来搭把手啊。这些活我都很乐意做，一来一回能多赚好几笔钱。
刚开始当演员的时候我很紧张，也没什么经验，一个很简单推门-表现惊讶-再走出去的镜头，我总共做了19遍，感觉镜头后面的摄影师已经生气到想杀死我。那时候拍电影用的还是胶片，来回拍19遍，都不知道让人家换了多少底片。
拍电影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你啊，一趟趟演，一趟趟重来，感觉周围人的眼睛都从眯眯眼变成了牛眼，看得我很不好意思。这时候旁边就有人说，你不要动作那么快啦，推开门是一，抬头往上面看是二，第三就是啊？不用说什么话，做出惊讶和意外的反应就好，第四再走出去，就这四个动作。
我又尝试了一遍，直到导演说卡，大家休息5分钟，才容我喘口气，有机会让自己静下来，再想想旁边人说的话。琢磨以后，到了第20遍镜头，效果是最好的。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经验，不要急，每件事要慢慢来。
在成龙1989年电影《奇迹》中出镜，左上角的大高个是我。
那时候，我已经感觉这样的日子收入不稳定，娱乐业是要等活干，不是活在等你，没戏拍的日子我就去地铁金钟站附近的一处大厦里当巡逻督查。
当时地铁还没开工，大厦内部正在装修，每个位置都挺危险的，我除了管理防火防盗、施工安全，还要做好人流管理。那段时间忙前忙后干了很多事，还因为抓贼有功获得了升职。三不五时，我再接一些剧组的小角色，比如当一个头头的小喽啰，站在后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工钱也不错。
从入行到后期，我的角色大部分都是这类配角。
就这么过了两年左右，我听说香港亚视在筹备一部青春剧，想找年轻人来演。因为我之前扮演过一些小角色，车保罗的名字已经被一些人知道，只不过不是那么有名。既然有人来找我，这么好的机会我就想试试看。
这一试，立马拿下两个剧，一个叫《I.Q.成熟时》，一个是《对对糊》，当年这两个剧都还是很厉害的。《I.Q.成熟时》既是青春剧又是搞笑片，我个子高高面形瘦长，主要负责剧情里搞笑的部分。《对对糊》更不用说了，主演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国荣。这两个剧拍下来之后，我和丽的电视台签了合同，成了他们的全职签约艺人。
为了宣传《对对糊》，我们给很多杂志报纸拍过宣传片，《明报周刊》是其中之一。
对我来说呢，这是一个好事，当时丽的有很多黑白片时代出来的的老演员，他们都有非常扎实的基本功和表演才能，我就把握机会边和他们合作边学习。比如有的演员想表演阴阳怪气，他不只是靠眼神，还有说话的速度、语音语调的变化，我就模仿着演，再把它放在自己脑袋里。
签约以后，除了接通告、进剧组，还有很多活要干。比如说我除了演电视剧以外，还要参加综合性节目，做主持、唱歌跳舞，这样的事情都要尝试，过年的时候还要上街拍贺年词。有一次我们到影城取景，看到林青霞在那边休息，我就走过去说霞姐，我是车保罗，霞姐很客气，你好，我认识你呀，然后我们就一起跟观众拜了个早年。
参加综艺节目《忍忍忍游乐场》，穿红衣服的男生是我。
有时候拍电影电视剧要出外景，通告上说早上6点开始，但经常是过去以后从早上六点等到下午两点才轮到。就算拍完了也不能走，还要等大队伍都结束，再坐车回电视台拍影棚，一拍就到凌晨三四点。要是第二天又演早上6点的戏，那只能算自己倒霉，真的每天都不够睡。
不过，我也很幸运，赶上了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总是有很多节目和电影等着录制。我每天不停地拍，甚至忙到连花钱都没有时间。钱赚得多，坏习惯也来了。摩托车已经开始不想用了，最风光的时候我同一时间买了四部车，好像神经病了都，就觉得反正明天又会有钱进来，先花未来的钱咯。别的演员拿去买楼，我因为不会理财，乱花了很多钱。
因为影视剧的宣传和不少明星有合影，这是旁人抓拍的一张，旁边女生是张柏芝。
到后面，我发现债务还不上了，得到处找戏接戏。但人的时间就那么多，这边时间给了电视台，那边时间给电影，弄到最后很多事情自己都忘记了。我那时候还年轻，不懂得这个行业里的一些规则，比如最重要的守时。我犯了很多这方面的错误，后果呢可想而知，我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离开公司。
所以后半辈子我都在跟自己说，信用真的很重要，不能再犯这种错误，再犯的话恐怕找不到任何工作。后来我就算有病都不请假，能熬就熬过去，一切以不耽误工作为前提。
1998年，我39岁时，香港TVB一位李监制打电话说《鹿鼎记》在筹备，邀请我去试镜。我心里很感恩啊，还有人能记得我，应该去试一试，就进了TVB。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位李监制是我在华星娱乐帮忙买过烟的老兄。既然是老兄关照，那拍戏的时候更要做得好一点，不能让人家失望。
我在电影《鹿鼎记》中和陈小春搭戏。
开拍前，我反复看了过去好几版《鹿鼎记》，观察其他演员的表演，再仔细拿捏角色。那时候每个演员的表现都不一样，我就琢磨自己的人物胖头陀。他喜欢喝点小酒，这样的性格表现得豪放一点比较好。但是抓陈小春的时候，可能就要横一点，抓住了精髓，出来的效果就会比较好。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大家对胖头陀这个角色印象都挺深刻。
这部古装片帮我打开了戏路，让我获得了更多类似剧本的机会，在《碧血剑》、《倚天屠龙记》、《寻秦记》与《封神榜》等电视剧里都有参演。因为工作原因，我每天会和很多明星搭戏，但我明白，我们终归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我这个人知道自己的本分，清楚自己在演艺圈的位置，要做点什么活。我是甘草演员（编者注：香港叫法，意为绿叶配角），和大明星不过是工友的关系，工友就是上班见面，下班各回各家。
进入2000年之后，港片开始没落，我的人生随之浮沉。当时我年纪大了，TVB也在大量裁员。在TVB最后那几年，我同时做三个工作，演员只是其中一个，还会兼职卖卖保险理财，靠着这三份收入才刚刚让生活过得去。
我和老婆孩子的合影。
【如果你也想讲述自己的故事，请发私信告诉自拍】
2003年，我45岁，和TVB的合约到期，公司开出一年2000港币底薪的工资想和我续约。我还要养家啊，出去找份别的工作至少比这个收入高。没想到离TVB后，我的人生遍跌入了低谷。离职第二周，我给很多演艺圈的朋友打电话求援，没想到大家都停下来了。
演艺圈找不到活，只能四处找零工。那时候为了生计，再底层的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是一份能吃饱饭的工作就好。有一个认识了几十年的好兄弟看我没活干，就让我跟着他去大厦里做装修帮工。
一开始没经验，我只能帮他扛水泥、递工具，但因为不知道每个工具的名字，东西常常拿错。后来稍微懂行了一些，我慢慢做起了小工，混水泥、涂墙……到后来大厦里的水管、电器，各种修修补补的事情都干了一遍。就这么300块港币一天，一个月拿9000块过日子，总好过坐在家里领政府救济金。
可是生活并没有因此放过我。2004年，我5岁的外孙女在车祸中去世，7年后，我的母亲也走了，我一度窘迫到没有钱支付她的安葬费，那一年我刚刚53岁，消沉到上下牙齿都掉没了，最后不得已向外界求助，筹钱葬母。后来是TVB的一个神秘人捐了几万块钱托人带给我，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是哪位。
母亲去世后，我穿着孝服的照片。
为了赚钱，我被骗去日本拍功夫喜剧，结果到了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在意识到情况不对想拒绝时，还被制片人用棒球棍逼着就范。好在这部戏没有在香港上映，但以后日本我是绝对不会去了，叫救命都没人理你。
在那之后，我基本淡出了演艺圈，偶尔有朋友邀请，就接几部戏拍拍，大多数时间在香港的大街小巷打零工。我做过清洁、保安，去饭店洗过盘子，也刷过厕所，还曾当货车司机，每天给各个商铺送货。
我在2011年电影《憨豆特工》中出镜。
2021年4月1日，我正在香港元朗一个市场做监理，和往常一样处理市场里鸡毛蒜皮的事情。菜场里水管堵塞了、菜缺斤少两了、垃圾太多了、突然间有个人晕倒在地上了，全都是我要管的问题。那天，我突然接到台北电影节的电话，说我饰演的微电影短片《老人与狗》入围了最佳男主角，希望我去参加颁奖典礼。
当时我压根没有当真，说你不要找我开玩笑了好不好，工作还很忙。后来我去问导演，竟然是真的。那是一部只有30分钟的短片，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当主角，没有想到我59岁才第一次做男主角，竟然还因此入围台北电影节。
短片里，我饰演的是一个癌症末期的独居老人，本来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却意外领养了一条被遗弃的老狗。当时瘦骨嶙峋、穷困潦倒的我往那里一站，导演就觉得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这次入围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我领完奖还是继续打零工，偶尔在各种电视剧、节目里客串出出镜。
我在短片《老人与狗》中的剧照。
人活一辈子，心态很重要，我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用平常心去面对任何一件事。你把心态放正了，走哪条路都是正的。在演戏上也一样，虽然我的角色在别人眼里只是甘草演员，但我扮演过的角色绝对比男一号还多。就像打牌一样，你秘密地吃鸡糊和吃满堂红是两码事。我接触的人比较多，赢面比较多，机会也就更多嘛。有的人喜欢一吃就要吃10万100万，我可不是，有5000块我都愿意啦。
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的本分，我从来不是大明星，反而因为甘草演员的身份给了我更多的机会。我也更加不会把车保罗和我的工作混淆在一起，我能分得很清。不当演员，我就是一个姓吴的大高个，制服上都写有工号的嘛。不管是做演员还是打工，做好自己的工作，就会有人欣赏啦。
疫情期间，我在街头担任健康监察员。
现在，我和家人住在香港元朗农村的一个半山腰上面，这里离我工作的地方走路15分钟。我们一家七口人，我和爱人、儿子、儿媳、三个孙子，再加两条狗，租了一个村屋。我之前在香港的一家方舱医院干活，工作稳定、作息规律。下了班我就回家陪家人，每个月拿着五位数的工资。这份工作双休日不放假，不过可以调休到每周一和周三放假。下班之后，我喜欢买些零配件，给家里的门窗、电器什么的修修补补。
临时工的工作呢，我现在还一直在做，平时也有做一些义工。生活方面这几年没有太多变化，我也很享受这种生活，可以多陪陪家人。因为最近节目走红，有幸被大家看到，我确实多了一些拍戏的机会。如果以后能再拍摄一些影视剧，我还是会很期待。
到了我这个年纪，对于生活也许还有很多无奈，但基本上不去想，事情都过去了还想它来干嘛呢？就让它过去吧。以前很多人骗过我钱，也就这么算了。我永远相信好人有好报，多做点善事帮助别人，这是做人最重要的。
我和老婆带着两个小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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