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尉伟 戴伟
2019年9月初至10月中旬,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跟随济南警方36天,辗转济南、聊城等地,奔波近千公里,直击民警从1克冰毒入手揪出一个18人吸贩毒团伙的全过程。
如今案情允许、6·26国际禁毒日临近,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希望通过这篇济南版破冰行动日记揭秘这一案件台前幕后的同时,也让更多的人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因为一旦沾染,就不会轻松结束。
夜色下的花园路,路人丝毫没意识到身边一场毒品交易正在悄悄进行。
2019年9月4日 星期三
劝人勿吸的毒贩
晚上9点,工业南路,我猫在路边一辆轿车后座上,心情忐忑地望着每个路人,觉得他们既像华子,又不是华子。
华子是一名贩毒嫌疑人,民警盯上他是在五天前。当时,有人在网上售‘肉’。历下公安禁毒大队民警杨京志说。涉毒人员对毒品都说暗语:肉、冰或是嗨、溜冰。经过调查,他们锁定了绰号华子和豆豆的两名嫌疑人。
换了四个地方、绕了近10公里的圈儿后,华子将地点定在工业南路一处公交车站。那里四通八达便于观察,靠近开放式小区又利于他逃脱。
交易时间已过,华子仍未现身,我有些紧张:不会是不来了吧?
注意,戴眼镜的白T恤。突然,耳麦里传来了杨京志的声音。与涉毒人员交手不仅要迅速识别他们,还不能被对方发现。
这是什么?
冰。白T恤身上有个白纸团,里面封装好的塑料包内装着白色结晶体。
你们饶了我吧,我还有老婆、孩子。
他,就是华子。看着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一言不发到当街呜咽,我心中五味杂陈。
晚上10点半,杨京志和建新派出所民警在花园路又抓获了另一名贩毒嫌疑人豆豆。奇怪的是,豆豆身上无毒,他也一脸无辜,真没有(冰毒),我就是骗钱的。
这个场景出乎我意料,杨京志却胸有成竹,谁带手套了,提取一下。原来,狡猾的豆豆将毒品藏在了身边的绿化带里。从华子和豆豆那里,民警分别缴获了0.43克和0.54克的冰毒。
除了涉嫌贩卖,华子还是一名瘾君子。一年前,做小生意的他去外地出差,因朋友吸了有精神的理由而好奇染毒,并走上了外省网购、济南贩卖的不归路。而让我吃惊的是,23岁的豆豆则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曾在省外某医院打工的他,遇到过因吸毒染病的瘾君子,深知毒品的危害和暴利,我也劝他们不要再碰。
自己不碰,却因一时急需用钱,豆豆动了卖毒赚快钱的念头,他也丝毫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事可别给我工作造成影响,一个培训公司刚聘我过去。
经过20小时的蹲守,民警抓获兼职司机王宝。
2019年9月6日星期五
怕聚餐的兼职司机
华子和豆豆落网,案件却刚刚开始。9月5日下午,民警在解放东路某宾馆抓获华子的一名下线方鹏,其在聊城有两名下线。而华子和豆豆在济南还有两名下线王宝和赵耘没有落网。
孰先孰后?根据上下线之间的联系活跃度及时间远近,专案组确定先济南后聊城。
当晚,我和专案组民警悄悄来到白马山西路某小区,四楼的王宝家一片漆黑。他是一名兼职司机,前两天刚开车回来。
在家,为何没有动静?不在家,车为何没动?我疑问多多。民警通过种种迹象判断:王宝很可能在家。屋内情况不明,蹲守是最好的选择。
整整一晚,大家挤在闷热的车里挥汗如雨。历下公安禁毒大队副大队长孙晓鹏说:跟踪守候是缉毒工作的家常便饭。一守常常就是十几、几十个小时,根本没时间吃饭。其间,我好几次想放弃,可看着民警一脸的严肃和警觉,只得咬牙坚持。
好在嫌疑人如民警所料,不负我们苦守一日。9月6日下午4点,打着哈欠的王宝刚出门就被民警摁了。在他家中,民警查获了藏在被褥内的三小包冰毒及吸毒工具。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40岁的王宝是2016年酒后去夜店唱歌时染毒的。当时有朋友问我‘溜冰不’?听说溜冰让人不困,他凑了热闹,我看了一夜电视也没困,但第二天需要睡一天才行。原来,9月5日王宝在家之所以没动静,是他9月4日刚吸了冰毒。
王宝坚称,不知道溜冰就是吸毒。但他也承认,自己吸后即便不困也不会开车。不过,他更害怕的是与亲朋同事聚餐,每次聚餐,他都找借口逃避,有时孩子生病,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传染的。
2019年9月19日 星期四
向继父下跪的儿子
抓获王宝后,9月7日至9月18日,专案组民警通过连续多日调查摸清了赵耘的情况,他二十来岁,2019年3月因涉毒被泉城路派出所抓过。2019年7月,他约华子一起吸食了冰毒。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不是查户口吗?
9月19日晚上8点,历下公安禁毒大队、解放路派出所的民警敲开了和平路某小区赵耘的屋门。
你的上线被我们抓了。杨京志一记重拳让赵耘沉默,他随后提了个要求:出去时,能不让别人看见吗?
你们把我儿子带哪儿去?就在民警用衣服罩住赵耘出门时,恰好与一名男子相遇。原来,赵耘想躲的就是他。
我早就怀疑他了,这么瘦。得知儿子吸毒,男子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在沙发上。随后,他又恢复平静:我儿子身体不好,让他穿双厚鞋吧。
也许是沉甸甸的父爱让赵耘醒悟,他突然跪了下来。把鞋穿上!父亲吼道,他高举的右手也被民警摁住。
他都跟谁玩(吸)的,我去配合你们找出来,行不?望着赵耘,这位父亲言语中带着不舍,别给他妈打电话,他妈知道了,得死。
趁着等电梯,我与这位父亲聊了几句:他竟是赵耘的继父,却视赵耘为亲生。赵耘生病住了半年院,花了十几万元。出院后,他特意从老家跑来济南,从洗衣店找了工作,来照顾儿子……听到这里,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我心头不由一颤。
晚上10点,回到解放路派出所,杨京志的手机又响起来。闺女,爸爸在外面抓坏蛋呢,不能回家讲故事陪你睡觉啦,你找爷爷吧。看着他柔声细语地赔不是,我知道:这是女儿想爸爸啦。
2019年10月1日 星期三
被棉被盖住的祖师爷
随着王宝、赵耘的落网,从华子、豆豆那里牵出的下线,仅剩下了聊城的李勃、罗瑞。经过多天缜密准备,9月23日,历下公安禁毒大队、建新派出所民警驱车赶赴聊城,并在当地警方协助下将李勃和罗瑞抓获。
50多岁的罗瑞是我们自9月初至今所抓获的年纪最大的一名涉毒嫌疑人。明天,我们两家就要见面商量孩子的婚事,可我……聊城蒋官屯派出所的留置室里,罗瑞捂着脸坐在地上。他两年前染毒是听说吸这个能减压。最近,儿子结婚,家里钱又不多,压力山大的他又想到了老办法。
至此,华子、豆豆及其五名下线悉数落网。我本以为案件就此结束,可民警却从李勃那里有了新发现:九月中旬他去济南出差,约了一名毒友何伟在其白马山南路附近的家中吸食过冰毒。而这个何伟,与华子、豆豆等人均无交集。
专案组民警对这一新发现迅速展开侦查,并决定对何伟家突查。10月1日晚上9点,民警敲响了何伟家的房门。屋内没有杂乱声,进入也很顺利,让我觉得可能要白跑一趟。
不过,屋内一股怪异的气味和一名熟人让杨京志警觉起来,迅速将两人控制。事后,他告诉我:那气味就是吸食冰毒后留下的,而与何伟同屋的那名熟人叫邓辉,今年2月,他因涉嫌吸贩毒被我们抓过。
临出门,何伟突然让民警等等,他回客厅掀开了柜子上的一块棉被:那儿,供奉着一尊药王像。细问之下,我才知:何伟随父学过几年医,他知道吸毒不是好事,盖住是怕祖师爷看见不好……
9月中旬至今,除了与李勃,何伟和邓辉一同吸食冰毒三次。按说学医的更应该知道毒品的危害啊,何伟的染毒让我诧异。他说:2013年去湖南游玩,酒后朋友知道他爱抽烟,就推荐了水烟。后来,他才知吸食的就是冰毒。
在何伟家中,民警还发现了两张撕得仅剩一半的结婚证和离婚证,两者相隔仅几个月。这是新婚妻子发现何伟吸毒后,毅然与他分了手。
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就是别让我爸知道。深夜11点,建筑新村派出所,审讯室里的何伟哭了起来。既然后悔了,知道后果,以后就别碰这东西啦。面对民警的劝诫,何伟用袖子抹抹眼,一字一顿:我要把卖冰毒的全弄出来……拉一个垫背,赚了……
和平路某小区,民警包围涉毒嫌疑人所在的房间。
2019年10月3日 星期四
紧握的枪
通过李勃,民警抓获了瘾君子何伟、邓辉。而10月2日,民警讯问邓辉时,一名叫西风的瘾君子撞到了枪口上:他发短信邀请邓辉10月3日晚到和平路同嗨。邓辉说他以前和西风吸食冰毒都在别的地方,和平路这个小区从没去过。
10月3日上午,专案组开会研判:邓辉对该小区不熟,看似不利,但恰好可以利用这点,把西风喊出来……
我找了半天,都转迷糊啦。
算了,我出去接你吧。
10月3日晚上10点,一名身穿黑色卫衣的小伙现身和平路某小区南门,西风果然上钩了。
抓获西风,民警获知:他也是受人邀请。楼内,房主殷健正与另一男子同嗨中。在西风的带领下,历下公安禁毒大队、奥体中心派出所民警来了个瓮中捉鳖。紧握的枪让现场气氛凝固,而这也是我又一次见到枪。
都别动,警察。屋内漆黑一片,借着走廊里的微弱灯光,冲进屋内的民警将两名男子迅速控制。而当民警清缴屋内冰毒时,一名光头男如约而至。原来,他也是受殷健所请,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没承想却被我们一网打尽。
四名瘾君子都是外地来济打工仔,年龄为70后、80后、90后,均有吸毒前科。而他们的落网,更牵出另一起案中案,让另一名贩毒嫌疑人浮出水面。
民警杨京志从2016年就开始关注的美羊羊吴轶落网。
2019年10月6日 星期日
三年前的熟人
殷健等四人互不相识,但其中两人所带的毒品都来自美羊羊。而10月1日落网的邓辉也说,他的毒品购自美羊羊。更让我惊讶的是,早在2016年,美羊羊就进入了杨京志的视线,当时,我抓了一名瘾君子,说与‘美羊羊’一同吸过。但之后,‘美羊羊’再无音讯。
就在9月4日抓捕华子、豆豆前,杨京志又获悉美羊羊涉嫌贩毒并可能住在明湖北路附近,我们上门抓捕,发现又晚了一步,他搬家了。
这次,狐狸又露出了尾巴,民警没有放过机会,10月4日、5日连续两天工作,专案组确定:美羊羊叫吴轶,现在泉城路一店铺打工。
不可能吧,挺好一小伙,他休班了,明天才来。10月5日,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与民警赶赴泉城路,却被店长的一句话砸在心上。店长说,吴轶是两年前来的,人挺和气,朋友圈看着也正常,女同事怀孕坐车不方便,他每天下班都顺路骑车捎回去……
民警让店长试着打电话喊吴轶回来加班,吴轶却以有事为由拒绝了。难道三名下线的落网惊了吴轶?应该不会。杨京志说。
10月6日上午11时,国庆假期的泉城路上游客如织,我和蹲守民警盯着表上的时针从11挪向12,那是吴轶来交班的时间。这一次会成功吗?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12点05分,一小伙走进专卖店,吴轶来了。
知道为什么找你?
嗯。
也许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吴轶痛快地撂了。
29岁的吴轶来自湖北,2011年毕业后来济南打工。2014年,他回老家时被朋友怂恿着吸食水烟助兴而染毒。2016年,他因吸毒被槐荫警方处理过,所以从圈里消停了一段时间。2019年3月初,缺钱的他开始通过网络从外省购毒至济南贩卖,以贩养吸获利数万元。10月5日,他利用休班还在家里自嗨了一下,所以拒绝了店长加班的要求。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想进去。10月6日23点,历下公安奥体中心派出所,落网的吴轶万分懊悔:如今,他最牵挂的就是老家八十多岁的奶奶。奶奶从小就疼我……我真怕奶奶知道了伤心。说到这儿,吴轶哭了起来。
2019年10月9日 星期三
民警的心愿
10月7日,燕子山路某宾馆,26岁的于行被抓。
10月8日下午,工业南路某处,刘林被抓；晚上,旅游路某小区,35岁的赵仕被抓。
10月9日,北大槐树小区,30岁的薛乾被抓。
根据吴轶的交代,历下公安禁毒大队联合燕山、解放路、泉城路以及龙洞派出所顺藤摸瓜,又陆续抓获了四名涉毒嫌疑人。其中有三人还是研究生毕业,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
26岁的于行在一家企业做管理,收入颇丰。他说,自己第一次吸毒是2018年与网友聚会,当时,对方没说是毒品,只说吸了会放松。
32岁的薛乾在某培训机构任职。抓他的时候,动静挺大。近二百斤的薛乾拼命挣扎,民警三个人才摁住了他。事后,他告诉我当时他特害怕,我不能进去啊,周末还得上课。薛乾说:他染毒是因为心脏不好,聚会时听朋友说溜冰能治病才吸食的,再后来,我也是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比较胖不会被发现,因为吸毒的都很瘦。
36天,奔波近千公里,三十余名警力参与,抓获了18名涉毒嫌疑人。
好奇、减压、治病……虽然他们的染毒理由千奇百怪,虽然他人的怂恿和教唆或是他们染毒的借口,但强烈的好奇心、薄弱的意志却是他们涉足毒海的根源。在我看来,18不是冷冰冰的数字个体,而是一个个支离破碎、伤痛欲绝的家庭。案件总会结束,可毒品带给自己和家人的伤痛却不会结束。
一个多月来,除了听到女儿的声音,杨京志最开心的另一件事就是接到了小刘的电话。小刘曾因吸毒被杨京志抓过,出来后他改过自新,没有再碰过那些东西,还在小区周边开了一家小商店,赚得不多但足以维生。
能看到吸毒人员改邪归正,浪子回头,像其他人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这是我们每个缉毒民警的心愿。历下公安禁毒大队郎卫华大队长说:同样,也正是万家灯火的安宁,让他们有了继续坚守缉毒一线的信心和勇气。
(文中吸贩毒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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